余飲不能一蕉葉，每聞壚聲，輒踴躍。遇酒客與留連，飲不竟夜不休。非久相狎者，不知余之無酒腸也。社中近饒飲徒，而觴容不習(xí)，大覺鹵莽。夫提衡糟丘，而酒憲不修，是亦令長者之責(zé)也。今采古科之簡正者，附以新條，名曰《觴政》。凡為飲客者，各收一帙，亦醉鄉(xiāng)之甲令也。

吏

　　凡飲，以一人為明府，主斟酌之宜。酒懦為曠官，謂冷也；酒猛為苛政，謂熱也。以一人為錄事，以糾座人，須擇有飲材者。材有三，謂善令、知音、大戶也。

徒

　　酒徒之選，十有二：款于詞而不侫者^①，柔于氣而不靡者，無物為令而不重者，令行而四座踴躍飛動者，聞令即解不再問者，善雅謔者^②。持屈尊不分訴者，當(dāng)杯不議酒者，飛斝騰觚而儀不愆者^③，寧酣沉而不傾潑者，分題能賦者，不勝杯杓而長夜興勃勃者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款于詞而不侫者：款，誠懇。佞，花言巧語。句意為：對人說話誠懇不巧言諂媚，取悅于人。

　　②雅謔：高雅不俗的玩笑。謔，開玩笑。《詩·衛(wèi)風(fēng)·淇奧》：“善戲謔兮。不為謔兮。”

　　③愆：過失，錯誤。

遇

　　飲有五合，有十乖^①。涼風(fēng)好月，快雨時雪，一合也；花開釀熟，二合也；偶爾欲飲，三合也；小飲成狂，四合也；初郁后暢，五合也。日炙風(fēng)燥。一乖也；神情索莫，二乖也；特地排檔^②，飲戶不暢，三乖也；賓主牽率，四乖也；草草應(yīng)付，如恐不競，五乖也；強(qiáng)顏為歡，六乖也；草履板折，諛言往復(fù)，七乖也；刻期登臨，濃陰惡雨，八乖也；飲場遠(yuǎn)緩，迫暮思?xì)w，九乖也；客佳而有他期，妓歡而有別促，酒醇而易，炙美而冷^③，十乖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乖：背離，不和諧。《新書·道術(shù)》：“剛?cè)岬眠m謂之和，反和為乖。”

　　②特地排檔：專門地安排出某種形式。

　　③炙美而冷：炙，烤。《詩·小雅·瓠葉》：“有兔斯首，燔之炙之。”這里指烤肉。

祭

　　凡飲必祭所始，禮也。今祀宣父日酒圣^①，夫無量不及亂，觴之祖也，是為飲宗。四配^②曰阮嗣宗^③、陶彭澤、王力功、邵堯夫。十哲曰鄭文淵，徐景山、嵇叔夜、劉伯倫、向子期、阮伸容、謝幼輿、孟萬年、周伯仁、阮宣子。而山巨源，胡毋輔國、畢蔑世、張季鷹、何次道、李元忠、賀知章、李白以下，祀兩廡。至若儀狄、杜康、劉白墮、焦革輩，皆以醞法得名，無關(guān)飲徒，姑祠之門垣，以旌釀客，亦猶校官之有土主，梵宇之有伽藍(lán)也^④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宣父：孔子謚號。漢平帝追謚孔子為“褒城宣尼公”，唐太宗時尊孔子為“宣父”。因之后人多以“宣圣”“宣父”稱孔子。

　　②四配：配，配享祭祀的人。儒家在祭祀孔子時有“四配”“十哲”配祭。

　　③阮嗣宗：即阮籍。由此之后至焦革，本節(jié)計列26人，都是歷史上的著名“酒徒”，一些已見前注，一些在“軼事”章有專文介紹，故一律略去不注。

　　④伽藍(lán)：即“伽藍(lán)神”，佛的守護(hù)神，常塑于寺院門旁，稱“護(hù)寺伽藍(lán)”。

典　刑

　　曹參^①、蔣琬^②，飲國者也；陸賈^③、陳遵，飲達(dá)者也；張師亮^④、寇平仲^⑤，飲豪者也；王遠(yuǎn)達(dá)^⑥、何錄裕^⑦，飲俊者也；蔡中郎，飲而文；鄭康成，飲而儒；淳于髡，飲而徘；廣野君^⑧，飲而辯；孔北海，飲而肆。醉顛、法常、彈飲者也；孔元、張志和，仙飲者也；楊子云、管公明^⑨，玄飲者也。白香山之飲適，蘇子美之飲憤，陳喧之飲騃，顏光錄之飲矜^⑩，荊卿^⑪、灌夫之飲怒，信陵、東河之飲悲。諸公皆非飲派，直以興寄所托，一往標(biāo)譽(yù)，觸類廣之，皆歡場之宗工，飲家之繩尺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曹參：西漢初著名大臣，為漢高祖主要謀臣之一，漢高祖、惠帝間多次任相。

　　②蔣琬：三國蜀漢的著名大臣，以善于言辯聞名天下。

　　③陸賈：西漢著名大臣，以善于言辯聞名天下。

　　④張師亮：名齊賢，北宋政治家，官至右仆射。嗜酒。史載他任官時：“日與親舊觴詠。”

　　⑤寇平仲：即寇準(zhǔn)，北宋著名政治家。宋真宗時任宰相，史載他“性奢侈，喜劇飲”。

　　⑥王遠(yuǎn)達(dá)：即王忱。兩晉時人，官至安州刺史。史載他：“一飲連月不醉。每曰：‘三日不飲，便覺行神不親。’”

　　⑦何承裕：五代人。官至著作佐郎。史載其為縣令時，“醉則露首跨牛趨府”，有才華，不拘小節(jié)。

　　⑧廣野君，即酈食其，曾以“高陽酒徒”之名謁見劉邦。封“廣野君”。

　　⑨管公明：管輅，三國魏人，通《易》、尚玄，嗜酒。

　　⑩顏光祿：即顏延之，南朝劉宋時人，曾任中書侍郎，授金紫光祿大夫。嗜酒放達(dá)。史載他“每騎馬邀游里巷，遇舊知，輒據(jù)鞍索酒，得必傾盡”。

　　⑪荊卿：即荊軻，戰(zhàn)圍時人，曾為太子丹刺秦王，傳名后世。生平嗜酒和狗肉。

掌故

　　凡《六經(jīng)》^①、《語》、《孟》所言飲式，皆酒經(jīng)也。其下則汝陽王《甘露經(jīng)》^②、《酒譜》，王績《酒經(jīng)》，劉炫《酒孝經(jīng)》^③、《貞元飲略》，竇子野《酒譜》，朱翼中《酒經(jīng)》，李保《續(xù)北山酒經(jīng)》，胡氏《醉鄉(xiāng)小略》，皇甫崧《醉鄉(xiāng)日月》，侯白《酒律》^④，諸飲流所著記傳賦誦等為內(nèi)典^⑤。《蒙莊》^⑥、《離騷》、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南北史》、《古今逸史》、《世說》、《顏氏家訓(xùn)》，陶靖節(jié)、李、杜、白香山、蘇玉局^⑦、陸放翁諸集為外典。詩余則柳舍人、辛稼軒等，樂府則董解元、王實(shí)甫、馬東籬、高則誠等，傳奇則《水滸傳》、《金瓶梅》等為逸典。不熟此典者，保面翁腸，非飲徒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六經(jīng)：詩、書、禮、樂、易、春秋六部儒家經(jīng)典的概稱。

　　②汝陽王：李璉，唐睿宗之孫，封汝陽王，著有《甘露經(jīng)》等酒經(jīng)。

　　③劉炫：唐人。著有《酒孝經(jīng)》，今佚。

　　④侯白：唐人。著有《啟顏錄》《酒肆》等。

　　⑤內(nèi)典：佛教稱本教的經(jīng)書為“內(nèi)典”，佛教以外的書為“外典”，此處借用指專門述酒的書典。

　　⑥蒙莊：即《莊子》，因莊周為宋國蒙人。

　　⑦蘇玉局：即蘇軾，因其曾提舉玉局觀，故有此稱。

刑　書

　　色驕者墨^①，色媚者劓^②，伺頤氣者官^③，語含機(jī)穎者械^④，沉思如負(fù)者鬼薪^⑤，梗令者決遞^⑥。狂率出頭者搔嬰^⑦。愆儀者共艾畢^⑧。歡未闌乞去者菲對履^⑨。罵坐三等：青城旦^⑩；舂^⑪；放沙門島^⑫。浮托酒狂以虐使為高，又驅(qū)其黨效力者，大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墨：古代五刑之一，臉上刺字，又叫“鯨”。“墨”和以下“劓”“宮”“大辟”等都是古代刑罰，這里借用來喻指對犯酒令者要嚴(yán)格處罰，并非真的用刑。

　　②劓：古代五刑之一，割掉犯人鼻子。

　　③宮：官刑，司馬遷說：“詬莫大于宮刑。”

　　④械：刑具之一，引申為拘禁。

　　⑤鬼薪：秦漢時一種刑罰。《漢書·惠帝記》：“有罪當(dāng)刑，及當(dāng)為城旦、春者，皆耐為鬼薪、白粲。”顏師古注曰：“取薪給宗廟為‘鬼薪’，坐擇米使正白為‘白粲’，皆三歲刑也。”

　　⑥決遞：判案發(fā)落。

　　⑦搔嬰：給犯人頭上插草，以示羞辱。《荀子正論》：“治古無肉刑，而有象刑：墨鯨、搔嬰。”

　　⑧艾畢：古代象刑之一。割去犯人衣服的一部分，表示羞辱。

　　⑨菲對履：給犯人穿上草鞋，以示羞辱。

　　⑩青城旦：即“城旦”，秦漢時刑名之一種，白天筑城，晚上守城。

　　⑪舂：秦漢時刑名之一，罰春米三年。

　　⑫沙門島：地名，在山東蓬萊西北海中，為唐宋流放罪犯的地方。后來，沙門島轉(zhuǎn)化為發(fā)配、流放的意思。元曲常有：“姑免赴云陽，且配沙門島。”

　　⑬大辟：古代死刑之一，即殺頭。

品　第

　　凡酒以色清味洌為圣，色如金而醇苦為賢。色黑味酸醨者為愚，以糯釀醉人者為君子，以臘釀醉者為中人，以巷醪燒酒醉人者為小人。

杯杓

　　古玉及古窯器上，犀、瑪瑙次，近代上好瓷又次。黃白金叵羅①下，螺形銳底數(shù)曲者最下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叵羅：酒器，敞口的淺杯。《北齊書·祖挺傳》：“神武宴寮屬，于坐失金叵羅，竇泰令飲酒皆脫帽，于挺髻上得之。”

飲儲

　　下酒物色，謂之飲儲。一清品，如鮮蛤、糟、蚶、酒蟹之類。二異品，如熊白^①，西施乳^②之類。三膩品，如羔羊、子鵝炙之類。四果品，如松子、杏仁之類。五蔬品，如鮮筍、早韭之類。

　　以上五款，聊具色目。下邑貧士，安從辦此。政使瓦盆蔬具，亦何損其高致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熊白：山珍之一，熊背的白脂。《本草綱目·獸部》集注：“熊脂即熊白，乃背上肪，色肉如玉，味甚美。”

　　②西施乳：河豚腹內(nèi)腴白的別稱。宋趙顏咸《云麓漫鈔》：“河豚……腹中有白曰‘肭’有肝曰‘脂’。肭最甘肥，吳人甚珍之，目為‘西施乳’。”

飲飾

　　棐幾明窗，時花嘉木，冬幕夏蔭，繡裙藤席。

歡具

　　楸枰^①、高低壺、觥籌骰子、古鼎、昆山紙牌^②、羯鼓^③、冶童、女侍使、鷓鴣、沈茶具（以骰渴者）、吳箋^④、宋硯，佳墨（以俟渴者）、吳箋、宋硯，佳墨（以候詩賦者）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楸枰：古時棋盤多用楸木制作，因稱棋盤為楸枰。溫庭筠《觀棋》詩：“閑對楸枰傾一盤。”

　　②昆山紙牌：昆山，地名，在今江蘇境內(nèi)。紙牌，即“馬吊牌”，又叫“葉子牌”，計四十張，牌分十字、萬字、索字、文錢四門。四人玩，每人八張。盛行于明代中葉。

　　③羯鼓：一種打擊樂器，南北朝時西域傳人內(nèi)地，盛行于唐。據(jù)《羯鼓錄》：其制“如漆桶”，下以小牙床承之。擊用兩丈。

　　④吳箋：蘇州產(chǎn)的紙，唐之后即十分出名。

附錄：酒評

　　丁未^①夏日，與方子公諸友，飲月張園，以飲戶相角，論久不定。余為評曰：“劉元定如雨后鳴泉，一往可觀，苦其易競。陶孝若如俊鷹獵兔，擊搏有時。方子公如游魚狎浪，喁喁^②終日。丘長孺如吳牛^③嚙草，大不利快，容受頗多。胡仲修如徐娘^④風(fēng)情，當(dāng)追念其盛時。劉元質(zhì)如蜀后主^⑤思鄉(xiāng)，非其本情。袁平子如武陵少年舞劍，未識戰(zhàn)場。龍君超如德山^⑥未遇龍?zhí)稌r，自著勝地。袁小修如狄青^⑦破昆侖關(guān)，以奇服眾。”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　①丁未：丁未年，即公元1607年。

　　②喁喁：魚口向上露出水面。

　　③吳牛：劉孝標(biāo)注《世說》中云：“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間，故謂之吳牛也。南土多暑，而此牛煨熱，見月疑是日，所以見月則喘。”這里用來形容丘長孺飲酒如老牛吃草、行動緩慢。

　　④徐娘：《南史梁元帝徐妃傳》云：“徐娘雖老，猶尚多情。”后因稱風(fēng)韻猶存的中年婦女為徐娘。

　　⑤蜀后主：即劉禪，史載他降晉后，司馬昭席間用故蜀妓歌舞，別人都心酸，只有他喜笑自若。司馬昭問他思念故鄉(xiāng)不？他答：“此間樂不思蜀。”

　　⑥德山：唐佛教禪宗宣鑒禪師的別名。

　　⑦狄青：北宋大將，在對西夏戰(zhàn)爭中屢立戰(zhàn)功，尤以皇佑四年（公元1052年）奇襲破昆侖之戰(zhàn)著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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