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與歌，當是對人類的重大貢獻，否則人間該少了多少情致。酒與歌的存在，都是為了身與心的放松與愉悅，為了在這苦寒的人生之旅中，得少許排解與安慰。正如曹操所言，“何以解憂，唯有杜康”。

　　少數民族之鐘情于酒與歌，似是一種天賦。興之所至，歌之唱之，舞之蹈之。自由灑脫，熱情奔放，這一點上，作為受儒家文化束縛頗深的漢族，實在有些望塵莫及。我們把歌舞當作一種藝術，人家把歌舞當作了生活的一部分。

　　早聽聞彝人的歌舞是出名的奇譎。走到淤泥鄉的寨子門口，還是被嚇了一跳。幾十上百彝人兄弟姐妹身著民族盛裝，人人手捧一只大碗，在門口分列兩隊，呈夾道歡迎之勢，還有一隊擋在前面，以防客人沖出重圍。然后姑娘們小伙子們便擁了過來，一人或幾人對一個客人，把酒碗遞到你嘴邊：喝吧喝吧，這不是酒，就是我們彝家的飲料……

　　姑娘們說得如此懇切，我嘗了一口，確實甜酸可口，完全沒有其他酒類的辛辣難咽。也便喝了。以為過了關，豈料又一波涌上來，還是那句話：喝吧喝吧，這就是飲料……

　　連喝了幾碗“飲料”，就算是傻子，也感覺不對了，這“飲料”的勁兒也太大了吧？再看同行幾位作家，都嚇得東躲西躥，試圖沖出重圍，卻又總被姑娘小伙子們笑意吟吟地攔截住，繼續柔聲相勸：喝吧喝吧，這就是我們彝家的飲料……

　　這就是彝鄉著名的“水粄酒”，后勁之大，簡直超乎想象。怎么也想不通，喝起來如此清甜綿軟的米酒，何以威力如此之大？但是，效果達到了，所有人的臉都紅撲撲的，臉上洋溢著不明所以的傻笑。看起來就和周遭的姑娘小伙兒們一樣單純快樂。

　　我一直有個不明白的問題，為何所有關于少數民族的影像，不管是專題片紀錄片，還是照片，不管男女老少，皆是載歌載舞，一臉的喜笑顏開。我常在想，難道少數民族真的就這么快樂嗎？不管物質如何清貧，永遠都在唱在跳，永遠都那般沒心沒肺的快樂？他們就沒有憂愁嗎？就沒有痛苦嗎？就沒有日日縈繞我們身邊的種種現實的困窘與內心的矛盾掙扎嗎？還是說，他們僅僅在我們這些客人面前，僅僅在公眾前，鏡頭前，呈現他們簡單愉悅的一面，以滿足觀者對他們的審美期待？

　　門開了，一幫姑娘小伙兒走進來，唱起來新一輪的敬酒歌。歌詞被翻譯做漢語，終于聽明白。極其喜歡這歌詞的蠻橫霸道，充滿鄉野之地的刁蠻之氣：“你喜歡也要喝，不喜歡也要喝，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，也要喝……”

　　曲調朗朗上口，尤其尾音飆上半空，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首歌。讓我想起自己終日在大山里游蕩的童年，想起作為一個自然人原初的奔放與野性。

　　我向往那樣的場景，在一場場奢華氣派的酒宴上，在一群衣冠楚楚舉止優雅得體的紳士淑女中間，我，當然也是穿著優雅小禮服，當然也很斯文很淑女。如果，我猛然間對著一張張尊貴斯文的臉，很蠻橫的，不講道理地唱道：“你喜歡也要喝，不喜歡也要喝，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，也要喝……”那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？想到眾人那瞠目結舌的倉皇樣，自己便不禁要笑出聲來。

　　暮色降臨，淤泥鄉的廣場上閃亮起七彩的虹霓，另一場節目開始，跳舞！不是欣賞舞蹈，而是，親身參與。在水粄酒的作用下，大家圍起圈圈，和著音樂跳起來。舞步說復雜不復雜，說簡單，也不是很簡單。總之，對于我這種舞盲而言，已經是相當高難度了。

　　兩個小時輕松滑過，已是滿身大汗。我驚異自己這種大腦過于清醒，對于手舞足蹈天然會感覺滑稽會笑場的人，竟然會在露天廣場上，操著如此笨拙的舞步跳了兩個小時！

　　這是為什么？是因為這月色？因為水粄酒？因為彝家朋友的盛情？還是因為，來到盤縣，來到淤泥鄉，就放松了所有的警惕和戒備，也放松了受幾千年儒家文化浸潤的拘謹和束縛，回復了一個人最原初和本真的狀態，單純，快樂，興之所至，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，管他是否合乎禮儀規范，是否合乎自己的身份和形象，是否會遭致嘲笑或非議……

　　我不相信少數民族永遠都像他們在我們面前所呈現出來的，那般沒心沒肺的單純快樂。但是，這樣的月色下，這樣的音樂和舞蹈下，我寧可相信，來到淤泥鄉，就來到了世外桃源、人間仙境，你就會解脫所有的煩惱和痛苦，回復嬰兒般的純凈美好。哪怕就這一瞬，便足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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